叶央咬着舌头回答:“里头酒气太浓,出去走走,和二哥一起过来的。”
谈话时自然又亲昵,相比怀王而言,叶二郎跟酒菜的共同话题更多些,打了个招呼径直往里面走去。
“将军们都太能喝了,也不知道现在醉倒几个?”叶央想到二哥是为了躲酒才来这么晚的,所以多问了句。
商从谨皱眉想了一会儿,想的分外仔细,“只睡了两三个,正在灌第二轮酒呢。”
叶二郎心里急,步伐就快了些,没听见商从谨说的内容便走远。叶央望着二哥的背影,促狭道:“原来人都没倒,你猜等会儿,我二哥要被罚酒几杯?”
“不是杯,是坛罢。”商从谨颇为认真。
说罢两人一起笑了起来,叶央怕自己真喝倒了,也没了再进去的心思,同他商量一下,两人干脆打道回府。叶央回她的平房小院,商从谨则在军营里凑合一宿,他还得监管着神策军。
不过现在不赶时间,还能慢慢走回去。可叶央一转身,才刺史府灯笼照不亮的角落,发现有个东西探头探脑地窥视自己,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人,她脑子迷茫,看了许久才能确认。因为身边跟着个煞神,角落里的人心一慌,自己先出来了。
居然是陈娘。
“你自由了,以后想去哪儿去哪儿,我不缺卖你的银子,不用担心我食言。”叶央想到做了件好事,高兴地对着黑到发蓝的夜幕大喊,“自在的过日子多好!千万别去京城,那儿有一群人逼着你穿裙子,还处处盯着你行动……自由!”
夜空中,只有一轮月亮和微弱的星子闪烁应答。
完了,这下是真醉过去了。
商从谨赶紧把她直指天空的双手按下来,问那女子:“你是谁?怎么认识她的?”
陈娘本就胆小,对上他的眼神更加慌张,结结巴巴道:“民,民女叫陈娘,主家买了我又想送去青楼,承蒙这位……娘子帮忙。我无处可去,愿在娘子家当个使唤丫头,只要别去那污浊地方,做什么都行。”
大灯笼晕下一团黄光,叶央站在了亮处,陈娘才看清救下自己的是个女子,长得眉目深邃很好看,但旁人一眼过去,最先注意到的绝不是女子的脸,而是她挺直的脊背和傲人神气。
同为女子,陈娘的心就安定了几分,也愿意留在她身边。本来跟着叶央是想再好好道谢,但她害怕旁的男人,若不是被商从谨问住不敢跑,怎么都不会走出来的。
“阿央,阿央,你要不要个使唤丫头?”商从谨轻轻在旁边叫她。
叶央往前走了几步,仍然沉浸在离开京城的自由爽快里,旁若无人。见呼唤未果,商从谨就替她做了决定,告诉陈娘:“她住在内城边缘,你若不嫌弃也去那里住一晚,等天亮她醒过来再问问,倘若真的无处可去,应该会留下的。”
在这个时代,孤零零的一个女人,无亲人土地,哪怕是良籍,也总有一天会被逼得再次卖身活命,叶央想得太简单,以为光是恢复自由身就够了。商从谨一向心地仁善,有意帮陈娘,况且他们不知道要在晋江城留驻多久,而叶央身边需要一个人照顾。
聂侍卫肯定不合适,她已经长大了,而刺史府上的丫鬟又不能老在叶央身边呆着,私下里她过意不去,总觉得是麻烦了邓刺史。
一个国公妹妹一个嫡出皇子,还不至于计较细枝末节的银两。商从谨考虑的很周到,打算让陈娘在这段时间里照顾着叶央,等众人出发回京的时候就把那个小院子送给她,西疆民风开放,从前不打仗的时候是贸易重城,陈娘自己买些刺绣也不至于饿死,而良籍的女子父母双亡,还有自己择人而嫁的资格,就是不知道没有田地做嫁妆,会不会受夫家欺负……
商从谨自我代入陈娘的婆家亲戚,想得极其投入,计划得很长远才知道自己走神了。
陈娘见叶央酒醉,不方便男人去搀扶,便很自觉地架着她的肩膀,叶央比她高了半头,陈娘动作轻柔,怕把灰尘蹭到她身上,跟上商从谨的脚步。
没打灯笼,所以三人走得很慢,而且谁也不主动开口,一路上只有叶央含糊的喃喃声。
——听说,刺史府里的一众人,是折腾到天亮才消停的。
叶央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,醒过来时觉得头还有些疼痛,不知道二哥的宿醉解了没有。木头门板不隔脚步声,她听见外面有人接近,然后陈娘就出现在了门口,双手捧着一碗汤。
“娘子,喝碗解酒汤罢。”她还穿着昨夜初见时的粗布短打薄衫,连条像样的裙子都没有,一张脸脏兮兮的,手却像特意洗过,干净得泛白,生怕旁人嫌了她。
“你……怎么过来了?”叶央对陈娘还有印象,只是不记得她为什么会来自己这里——难道自己强抢小姑娘了?
不对,不是小姑娘,看年纪她应该和云枝相仿,比自己大个两三岁罢。
陈娘低着头,把解酒汤放在炕桌上,用蚊子叫的声音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,末了很期待地抬头恳求:“娘子千万不要赶我走,我很能干活儿!爹娘都不在了,我无处可去的。”虽然不知道叶央身份如何,但眼下她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,况且不似坏人,留下也心甘情愿。
叶央没法拒绝,她从来都不会对一个想自我拯救的人视而不见。况且从陈娘的叙述里听出了商从谨的意思,觉得收留她未尝不可,便细细问了情况。
“娘是小时候就走的,阿爹三个月前饿死了,我今年十六,自卖身给阿爹送葬,可主家使唤了一阵,又要将我转手卖到青楼,这才逃出来,就遇上娘子了。”陈娘知道自己能留下,所以说的格外仔细。她家里比管小三那群山匪更穷,长到这么大连名字都没有。
三个月前,约莫就是朝廷备战,征兵征粮的时候。叶央心中感慨,又道:“你现在是良籍,以后去留随意。我姓叶,单字一个央,目前在神策军里当个没封号的统帅,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,不过还算有点本事,跟着我至少不会有人欺负你。”
她不是个自来熟的,可陈娘和曾经在定城照料过她的陈婆婆同姓,和叶央的过往有关联的人,几乎都死了,所以并不排斥陈娘。
听完叶央的介绍,陈娘的反应很出乎意料,不是惊讶于自己和朝廷间接扯上了关系,而是问:“叶家的那个叶央?”
普天之下姓叶的人多了,但出名的就那么一家!
“嗯,叶家的那个叶央。”半躺在床上的人轻笑着点头,很自豪地指着外头道,“看见没,这座城就是我和别人守下来的,以后还得把定城拿回来呢。”
说话间,小炕桌上的汤药已经凉了。陈娘刚刚摸进厨房是想做些吃的,但不见食材只见草药,又想到叶央是醉着回来,干脆熬了碗解酒汤。这些日子,叶央的吃食是别人送来现成的,但清余毒的药不宜冷喝,厨房只存了些草药。
陈娘只要接触她说话的神气声音,心情就跟着雀跃起来,下意识觉得前头有无限的好日子等着自己,见叶央喝完了药,拧着袖口询问:“娘子,还有什么吩咐?”
“有!”叶央一本正经地点头,见她竖着耳朵倾听便道,“缸里有水,左侧屋里有浴桶,自己烧些热水洗个澡去,柜子那个包袱里是干净衣服。”
她实在见不得好好的小姑娘,蓬头垢面把自己折腾成一副邋遢样子,陈娘现在尊荣,比打仗时在泥水里翻滚过的叶央强不了多少去。
陈娘脸一红,连碗都没来得及收拾,急忙拿了换洗衣服,烧水给自己洗澡去了,叶央给的是青色胡服,并不是女子穿的裙子,但还是簇新的。
厨房里传来架锅烧水的声音,叶央闭着眼半躺,有一句没一句地哼曲儿打发时间,约莫过了一个时辰,陈娘才把自己收拾齐整,头发湿漉漉地推门进来。随着她靠近,叶央呼吸顿时凝滞,似乎明白昨夜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把人卖到青楼去了。
杏眼蛾眉,冰肌玉骨,陈娘下颌还缀着一滴水,整个人只凑成了四个字。
国色天香。
——捡到宝了!
如果说叶央给人的感觉是无关身份的傲气,哪怕跌进泥土里都带着不屈不挠的坚韧,那么陈娘则带着让人下意识想占为己有的美,一旦那美丽失去保护,则更加脆弱,尤其是那双幽幽似深湖的眸子,因为生活波折平添一分哀怨,恨不得让人溺毙其中。
叶央突然有一种在街头捡到了脏兮兮的小猫,回家一洗干净才发现是名贵品种的错觉!她之前在店铺里随手买的佩刀,回去一鉴定才发现是值钱货,看来真长了双好眼睛!
“咳咳。”意识到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着实不妥,叶央掩饰地干咳了两声,“那什么,你这样挺好看的,以后勤洗着。”
长这么大她都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!王巧筝,还有家里的大嫂杜湘儿,哪怕是以艳丽闻名京城的吴贞儿都拍着马也追不上!
“大小姐,叶大小姐?您在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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